东北大酱
在吉林老家,过去,每年一到阴历的2月29日,娘就开始做大酱了。对于我们一家四口来说,五十斤颗粒饱满的精选大豆,三十斤买来的细盐,是需要提前准备好的。采办原料,娘向来很用心,从不买劣等黄豆和便宜粗糙的大
在吉林老家,过去,每年一到阴历的2月29日,娘就开始做大酱了。对于我们一家四口来说,五十斤颗粒饱满的精选大豆,三十斤买来的细盐,是需要提前准备好的。采办原料,娘向来很用心,从不买劣等黄豆和便宜粗糙的大粒海盐。与此同时,干净的井水也必不可少。而我家自有一口甘甜的水井,不用往别人家去借,这又在无形中为我家的大酱提供了极好的载体。有了这三种原料之后,剩下的酱事,如何酝酿、突破和成熟,全靠运气左右。凌晨,天还黑着。下满满的一锅黄豆在水里,这口锅,一定是农家烧柴火的大铁锅。煮熟后,熄火一次,再煮,水分差不多没了,再停火,盖上锅盖,一直焖到晚上。夜里,就拿出一把明晃晃、亮堂堂的菜刀,风卷残云般,在菜板上剁个不停,看到黄豆成为豆泥,就用手堆成酱块,也就是酱坯,圆柱体,置于西屋的桌子上,一处通风的阴凉地方。三五天后,晾干了,用纸包好,防止尘土渗入。但不能用报纸,报纸有墨渍,大多时,会使用那种上坟的黄纸。接下来,等着它慢慢发酵,霉变。两个月后,4月29日,总算到了下酱的日子,便将酱坯切成小块,下进前园的酱缸里,那里可以得到阳光的充分照射。然后,放入溶解的盐水,水是酱坯的两倍。完事后,找块白布,蒙住缸口。三天后,打酱靶子,就是捣酱。早晚各打一次,每次几百下,把打出来的沫子撇掉,沫子越来越少,酱会越来越细,最后没有沫了,也就是酱发了。这样打酱,持续一个月后,酱就可以吃了。其间,需要通风防雨,记忆中,一到阴云突变,娘就会从街上的裁缝铺急忙跑回家盖酱缸帽子。有时,这件事需要我代劳,可是,我每次都忘记盖酱缸这回事。如果下起雨来,一时疏忽,缸里进了生水,酱就会生蛆。虽然有句俗语说:井里的蛤蟆,酱里的蛆,米里的虫子总有的(音读dì)。但生蛆毕竟麻烦,必须及时清除,才不会影响它的味道。除蛆的时候,拿筷子在缸边敲一敲,蛆就齐齐涌到酱面上,用筷子夹出来,几下就弄得干干净净。等到新酱出炉,已是一个月后的阴历5月29日,全家人终于吃上了新鲜的大酱。去年的,往往就处理给老牛吃掉,农民把这件事叫做“淡老牛”,意思是给它咸味,让它有劲,以备春耕的到来。我家没有牛,就会给东家西家分一些,请他们帮忙吃光。这样,关于大酱的一年,就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头。如此循环往复,东北人的日子便慢慢红火起来了。
那时,家家做菜不放酱油,直接用大酱爆锅。走在正午,或傍晚的路上,就能闻到每家每户的炊烟里飘满了酱的香气。但,不是所有人家的大酱都好吃。比如我奶奶家,做了一辈子大酱,至今还难以入口。做酱这种事,说是与黄豆、盐和水有关,到底还是分人的。除了炒菜和炖菜借它的一点滋味外,它更是东北菜系里“小葱拌豆腐”、“干豆腐卷大葱”和“大丰收”等全部蘸酱菜的灵魂。小时候,每到夏天,我和弟弟都会来到园子里,摘下两根上面还长着嫩刺的黄瓜,用手一撸,刺就掉了,不用洗,插进酱缸,再拿出来,就着它表面附着的大酱一起吃,就是一道最好的美味,可解肚子里的馋虫。娘还会找来一个粗布口袋,放入大头菜、芹菜、黄瓜和辣椒等青菜,以及蒸好的茄子和做好的小豆角,再封好口袋,置于酱缸底部,过一段时间,它们就会成为餐桌上不可缺少的咸菜,颇为可口,特别下饭。这些咸菜,绝对不比附近乡镇那些朝鲜族人家做的泡菜逊色。大酱,及其咸菜,它们那种强烈的咸香,即使长大后,离开家乡,来到关里,我也无法忘记。每次回老家,父母都会用矿泉水瓶装点大酱,让我带回来。有两瓶,就足够我和妻子吃半年的了。身边的一些东北老乡,也都和我一样,保留着喜欢吃大酱的习惯。有的,也会从家里拿几瓶捎回来。有一次,我问娘,难道离开东北就不能做大酱了吗?娘想了想,说,这东西,跟水土有很大关系,没有东北的空气、地气、大豆和甘甜的井水,就不会有好吃的大酱。细一琢磨,真是这个理儿。于是,我很快放弃了在外地做大酱的念头。
数年后,我终于明白,东北人吃大酱,跟气候密不可分。在东北,漫长的冬天让人闲得发慌。无所事事之际,除了闲聊,人们又该拿什么抵御冰天雪地的日子,方能彼此嘘寒问暖?唯有香气浓烈、烟火喧哗的大酱,它一路上升,流经人们的血管,使人们的骨骼、气势和目光等一切虚实的存在都有了滋味。这种滋味,久而久之,就是东北人的人情味。几百年来,大酱早就成为闯关东的东北人家里的一道风景。而在南方,气候湿热,不说做不了大酱,就是做得了,也不适合素喜甜淡口味的南方人。南方人吃大酱,只会越吃越热,达不到消暑的目的,这和北方人吃大酱增加热量正好有着截然相反的追求。中国饮食地图里有“南甜北咸,东酸西辣”一说,北咸指的就是包括东北在内的北方。也正是它的咸,造就了东北人骨子里的豪爽和实在。也正是它咸里的盐,给予了东北人年复一年耕地和秋收的不懈力量。耶稣在《马太福音》上说,“你们是世上的盐。盐若失了味,怎能叫他再咸呢?以后无用,不过丢在外面,被人践踏了。”意思是,盐是经过修炼的教徒,具有丰富的、活泼的生命,是人类的希望,我们应身体力行,不能随意丢弃自己内在的可贵品质,争取成为盐,亲近,溶解他人。西方人认为,正是盐和光,才组成了这个世界。可见,盐对于人类有着超乎想象的重要性。而在东北,盐以大酱的饮食形式,长久以来,成为深入人心的一种依靠,它的某种宗教性,满足了人们对世俗的渴望,使我们惶恐不安的心灵得到慰藉。
东北有黑土,可以盛产优质的粮食,大豆便是特产之一。不妨说,大酱只能属于东北,东北也只能属于大酱。其它地方的酱,则没有东北大酱那种酣畅淋漓的、厚重生猛的香。它的拙朴和敦厚,活出了人性的真实。当然,对于东北的朝鲜族来说,他们也有自己的大酱,做法大同小异,只是滋味欠缺一种力道。而在日本,黄豆做出的酱,被称为味噌。他们都习惯喝大酱汤,并在里面加上豆腐或海鲜之类的东西,味道鲜美,小家碧玉,不比东北大酱的咸香,仿佛一位大汉,来得粗犷。在今天,农民干农活,已采用了机械化耕种,不像早年那样劳累了。但春天里,大酱还是照做,咸菜还是照吃。千百年来,它的生生不息,说出了一个地域的传统:大气的肚量、硬朗的精神和坚持的梦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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