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痛恨电，以致仇视一切与电有关的东西。
24年前，他爹被电杀死。
24年前那天是端午节，只念初小的父亲突发心烧，玩儿戏似的牵根电线去屋旁小河里触鱼，想为“节”的餐桌上添碗可口菜。哪知几条鱼弄上手便忘乎所以，居然用手去摆弄带电的铁丝网，结果人仰马翻，糊里糊涂死在河水里。
他娘肝肠寸断，他和他弟妹也陪在娘身边哭了一场又一场。出殡第二天，他娘领着他们姊妹们扯下屋里所有的电线，堆在他爹坟前焚烧，并在滚滚浓烟中一字一泪地告诫：“记住，你爹是被电害死的！它是你们的杀父仇人……”
于是，他们家重新点起煤油灯——富兰克林等人献给人类巨大的物质财富，被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拒之门外。而且随着心灵的伤口进一步恶化，这种仇恨像蔓延的火在他胸中越烧越旺：先是一个月后，母亲悲伤过度溘然去世，他说“电”又欠下他家一条人命；继而他（初中二年级）辍学回家，他说“电”剥夺了他学习的权力，毁了他一生的前程……
“俺真想杀死你！”他不止一次盯着村口的配电房，咬牙切齿说。
极度的仇恨使他心地沉重，精神压抑乃至性格移易。他不再热情、自信，而是冷漠、孤僻得仿佛跟谁都有隙；他也不再谦虚、温厚，却以固执、刻薄甚至粗暴待人处事，以致谁都不敢去招惹他，特别忌讳“电”的问题：1983年，邻家想牵根电线从他家门前经过，被他揍得鼻青脸肿；1985年，弟弟高考上线，想报某电力学院，他一巴掌打落弟弟两颗门牙；1992年，妹妹婆家送来的聘礼中有电饭煲、电视机，他一古脑全扔在门外摔得粉碎……
就这样，昏暗、孤独的油灯伴着他过了一年又一年。尽管在他28岁时，他舅舅为他的婚事四处奔走，可姑娘们都以他“神经不大正常”为由而婉言拒绝。直到两年后，才有一位跛脚、麻脸的“老姑娘”答应嫁给他。新婚的晚上，瞧着新娘那双歪歪斜斜的脚和那张疙疙瘩瘩的脸，他真想找条地缝钻下去。莫大的耻辱、悲哀、愤懑像一条条皮鞭抽打着他的心：该死的电，你害得俺好惨啊！
好在麻脸女人会生养，第二年就为他生了个胖小子，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少许阳光。麻脸女人也想趁机劝他放弃仇恨，结束点煤油灯的历史。但话没讲完，他就凶声恶气道：“再啰嗦，老子打烂你的丑脸……”
他的感情世界依旧被杀父的深仇大恨紧紧把持着，如同迷失于深山老林无法找到出路；那麻脸女人也依旧忍泪吞声跟着他，只能在黯淡的灯光下悲叹自己的不幸……
这年夏天的某晚，六岁的儿子说有人告诉他今晚有动画片《大闹天宫》看，要妈妈带他去邻家看电视。他勃然大怒，狠狠打着儿子的腿。麻脸女人过来阻拦，也被他当胸一拳。麻脸女人再难容忍，第一次与他对打起来。他像头发疯的雄狮，瞪着血红的眼大打出手，直把女人揍得险儿断了气，才抓起一把铁剪冲出门，嘴里边叫：“杀死你，俺要杀死你……”
几十分钟后，人们在配电房外发现了他的尸体。那把铁剪还嵌在电缆线上。他的右手仍握着剪柄，双眼睁得特别大，像当年他爹一样，有一团迷茫、混沌的光……
“冤家，你怎么这样混呀……”
麻脸女人悲痛欲绝，但她没像24年前她婆婆那样，要儿子记住“电”是他的杀父仇人。她六岁的儿子也跟着她哭得很伤心。她真有点担心儿子小小的年纪也会“记仇”，更害怕他的血液里藏有他父亲那份“混”的基因……